过了雁门,便能见着陉岭以北的丘山上、河谷里不甚茂密的树木已枝叶泛黄;秋意也有几分凛冽,大风刮得各式旗帜猎猎作响。
五万多人马从东西陉诸塞出关,在狭窄的山谷道间,有如密集的蚁群一般缓缓移动,像一条条安然流淌的溪河,但进入更为开阔、一马平川的河谷平原之后,随着列阵铺展、汇聚开来,仿佛浩荡海洋在大地之间汇聚而成。
战阵之中,一柄柄刀矛折射着秋季午后已不甚刺目的阳光,颇有几分森严气息,但出关塞之后,并没有遭遇到想象中的强大敌军,诸多兵卒心里侥幸过后,又多出几分忐忑与不安。
数名骑士背负令箭从北往南飞快驰骋过来,人踩着马镫站起来,朝停在山坡前的大军兴奋挥舞大叫着:
“大将刘衍率前锋骑兵已陷应州!大将刘衍率前锋马兵已陷应州!速禀经略使,大捷!大捷!”
这就拿下契丹残族重要把守的应州了?预计会有一番苦战的兵卒,听到这消息都面面相觑,但随即也欢呼起来。
“山下在嚷嚷着什么,那几个人是刘衍派回来的传令兵否?”
刘世中与再次奉旨赶来河东都督的蔡元攸,亲自率领中军主力出雁门诸塞北上,他们这时候正与诸多将吏驻马站在山坡视看军容,看着数名传令骑兵驰来,在大军外围嚷嚷着什么,询问身边将校到底是怎么回事。
传信骑士还没有被引领到山丘前,但大军欢欣鼓舞的声浪就此起彼伏的传了过来。
“贺喜经略使,是大公子派人传捷报来了,前锋兵马首战大捷,已经攻下应州城!”数名守在半山腰督管军阵的将校,听清楚消息后,连爬带滚的赶到刘世中跟前报喜,用夸张的声调高叫道。
“刘衍不就率五千前锋兵马打下一座小城,有必要惊慌成什么样子?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刘世中捋着霜白的长须,将下意识要咧开来的嘴角强行抿住,板住脸教训起赶忙跑过来传捷的几名将校,又吩咐身边的书记官,“速速派人传令刘衍:着他夺下应州城也切不可懈怠,需以天雄军前车覆辙为戒,莫急于追击逃寇,应当优先肃清城中残敌,多派斥候抵近恢河侦察,盯住大同等地的虏兵动向,切忌轻敌大意……”
书记官依着马鞍快速将令函草拟出来,交给刘世中复验,刘世中又唠叨了几句,要书记官添上,但都是谨慎、没事要多做侦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中军主力赶到应州等告诫的话。
一名脸颊瘦长的中年人,站在蔡元攸的右侧,从后面探出半个身子,跟刘世中笑道:
“之前岳贼奸诈,暗通虏贼,致天雄军大意溃灭于大同,是需要引以为鉴,但军侯素有大将风范,照志常看,统兵作战实不比经略使差上多少。军侯他之前也是苦无立功机会,这次卯足劲想要大打一场,经略使就莫要约束太甚。我看啊,虏贼已失北廷,军心溃散也是正常,军侯要能一鼓作气,拿下大同,不需要赤扈人帮着出力,才算是真正帮官家挣得颜面啊……”
“我老刘家世受皇恩,怎敢不效命尽忠?”刘世中哈哈大笑,说道,“当然这一切还是全赖蔡相与少相公运筹帷幄,我们这些粗莽武夫,仅知道依策行事!”
“刘令公谬赞,”瘦脸狭目、面皮白净的蔡元攸轻捋颔下稀疏胡须,微微笑着与刘世中谦虚说道,“这一切全赖官家御笔指挥……”
虽说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之事还历历在目,但骁胜、宣武诸将没有一人会认为这里面有他们的半分责任。
而在他们眼里,北军孱弱、西军精锐乃是当世所公认,更是在燕越十七八年前的边衅中淋漓尽致的得到体现,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不过是这一历史的重演罢了。
刘世中假模假样的说几句客套话,却依旧抵挡不住诸将吏像潮水一般涌来恭贺。
朱芝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刘世中、蔡元攸等人脸上抑不住的喜色以及诸将吏骄气自溢的神色,禁不住有些忧心的朝西边望去。
他情不自禁的想,徐怀倘若在此,又会如何看待伐燕军再次出征又轻而易举夺下应州城,会如何看待赤扈人在北面的策应?
朱芝随王禀、王番等人返回汴京,他因功授勋飞骑尉,于兵部任书令史。
虽说在诸多京官朝职之中,书令史只能算是微末,但对他这个年纪,即便有着显赫的身世,没有科举出道,能正而八经踏入仕途也算是不易了。
虽说在大越军政大事里,兵部所掌握的权柄极为有限,但考计军功、兵械粮秣的转运发放乃至消耗等事,犹是离不开兵部的参与。
朱芝与其他数名兵部书史司吏,这次则是随兵部郎中朱骏从征伐燕,但伐燕军另设转运使主掌粮秣兵械的转输之事,他们主要是对相应事宜进行督管,要比其他将吏清闲得多。
相比较前次随其父朱沆及王番等人到河东时的轻狂得意,经历大同溃败撤逃的朱芝也算是在生死关走过一遭儿。
特别是他从头到尾亲身感受到天雄军诸将最初时是何等的胜券在握、踌躇满志,初袭大同城又是何等的骄横放纵,待敌骑突袭胜德门,他又是亲眼看到葛怀聪等人是何等的惊惶失措。
虽说葛伯奕极力将罪责推卸到岳海楼的暗通敌国上,但被召回汴京后,还是没能抵挡住言官及朝野的攻诘,最终流贬黄州任团练副使,听到人刚到黄州,就在途中染了恶疾,卧床不起。
不管葛伯奕是不是托病归隐,但葛氏将门在河东显赫数代,到这时候也算是落幕了。
朱芝还听说葛伯奕与族人抵到京后,为减轻罪责四处请托,耗财数以亿计,以致百余族人仅能在汴京城外置办一座小田庄栖身,可以是落魄到极点。
亲眼目睹看着不可一世的葛氏从此中落,朱芝也是感触良深。
短短一年的经历,年轻气盛的他洗去诸多浮躁纵狂,其父朱沆诸多谆谆教诲也能听得进耳中,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王禀的影响,对赤扈人会否背信弃义,充满忧虑。
他这次再临河东,了解到新组建的伐燕军中,对赤扈人同样持质疑、忧虑态度的将吏不是没有,但还是太少了,成不了气候,甚至都不敢在刘世中、蔡元攸这些坚决的主战派将臣面前表露出来。
朱芝这次到太原后,他父亲朱沆叫他捎来一封书信,他派人送往朔州,但朔州那边并无回应。
朱芝也一直没有机会抽身亲自往朔州走一趟,也完全不知道徐怀会如何看待这次可谓是正而八经的与赤扈人联兵伐燕。
虽说朱桐以及到汴京六部任吏、寄居他朱家府上的荀廷衡每次提及徐怀,都是一脸不屑一顾,但朱芝经历过大同溃灭的混乱,亲眼见过徐怀是用何等手腕震慑住那些混乱而疯狂的溃卒,如何在那绝望的混乱强拽住一线生机。
虽说朱芝从内心深处还是相当排斥徐怀,却也更认可他姑父王番视徐怀为年少枭戾悍勇、他日恐无人能制的判断。
即便他父亲要捎信给徐怀,朱芝却是因为这点,对要不要抽身亲自前往朔州见徐怀一面,心里还是有着很大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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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管涔山天池湖畔,要比山外多出几分寒意外,清澈的湖水四周,枝叶已凋零,一阵阵风,便是一片黄叶飘下。
湖北岸的马营海寺经过修缮,此时也是焕然一新,也吸引不少僧众驻锡于此。
曹师雄使其弟曹师利及大将孟平等人执掌岚州军政大权,他却动不动就带领随扈、邀请岚州士子往马营海寺跑,礼佛之余,还常常为听僧众讲授佛经一住就是好几天。
这使得曹师雄短时间里就在岚州士子之中赢得好名声。
刘世中之子、骁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刘衍率部攻陷应州的消息传到岚州,曹师雄又再次在随扈的簇拥下登上管涔山。
他这次没有直接进入马营海寺,而是站在天池湖畔,眺望潋涟水光。
“曹郎君是担忧大越兵马获应州大捷,是祸非福?”
曹师雄听着声音转身却见一名蕃僧在廊下合什而立,正朝他施礼。
曹师雄捐资修缮马营海寺,勒令寺中接纳四方僧众,即便是蕃僧想驻锡于此也不得拒绝。
这个叫什摩鸠的蕃僧,早年游历西域,见多识广,驻锡马营海寺之后,曹师雄也最喜欢找他交谈,打听他游历西域及漠北的种种见闻。
只是曹师雄他身为天雄军统制、岚州知州,也才在登山之前得知刘衍攻陷应州的消息,什摩鸠怎么可能猜到他心中所忧?
“不知大师有何良方,能解曹某心忧?”曹师雄藏住眼里的精芒,双手合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