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商议完毕,王举、史轸等人便先行离开各去安排,这时候院子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丝在暗沉的暮色中发出冷冽的闪光。
春寒料峭,柳琼儿穿着袄裳走进来,见徐怀伏案看堆积的各类文函,问道:
“商洛情况怎么样?”
徐怀抬起头来,说道:“商洛没有什么大问题,上洛城陷之后,赤扈人用骑兵杀入商於河谷,屠杀难民,但并没有急于调动步卒往商洛城下进逼过来,应该是对东秦岭的雨季有所敬畏。我们现在较为紧迫的,还是要将商州撤出来的十万难民,尽快疏散到襄阳、南阳腹地进行安置……”
“不直接留在荆紫、西峡、武关等地进行安置吗?”柳琼儿疑惑的问道。
“安置于武关、荆紫、西峡等地,看似最便?捷、省力,但这一批难民初离家园,心魂未定,意志并没有真正受到磨砺,还是先迁出来再说……”徐怀说道。
当世大部分民众在最底层挣扎,承受种种压迫、压榨,一辈子背对青天、面朝黄土,像牛马一样艰辛劳作,却食不饱、衣不暖;因此,他们心目当中也不会太强烈的家国意识,战乱来临之后,也并没有太迫切背井离乡、逃离家园的意愿。
对他们来说,被外敌入侵了,可能就是换一批老爷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而已。
因此,这一次顾氏即便在蓝田、上洛等地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但最终逃离出来的民众也就十万稍多一些。
这些难民目前都滞留在商洛城中——东川路也不缺人口,顾氏也不可能费尽心机,将这十万难民碾转千里迁到安康等地去安置。
虽说楚山这些年尽一切可能开发桐柏山、伏牛山可利用的资源,各方面经验已经非常成熟了,凭借这些经验,也可以在房陵、内乡以西的丹江沿岸,对大片的山地进行开发、安置人丁,但徐怀并无意将这些难民就地安置下去。
主要还是荆紫、西峡以及武关等地,将划为战区,要长期与敌对峙、接战,所有新填进来的人口,将主要作为后备兵员使用。
然而这些商州难民刚刚背井离乡,甚至相当一部分人居住于城镇,又或者地主阶层的一员,还没有怎么经历苦难的磨砺,还算不上合格的兵员。
相比较之下,从赤扈人入侵之初,就被迫逃离家园的河淮、河洛乃至河东等地的难民,他们才是合格的兵员,才是京襄真正值得去大力培养、挖掘的军事潜力。
这些年来他们颠沛流离,眼睁睁看着家小、亲人,一个个因饥病撒手人寰,他们自己也长时间忍受饥饿、寒冷,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苦苦挣扎着。
所经历的苦难,一方面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另一方面他们的意志也因此变得极其坚韧,对生死看得极淡。
他们能承受严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严苛、残酷的操训,敢于进入最血腥的战场,而在身体进行充当的休养之后,在装备上足够精良的兵甲、战械之后,他们就能成长为最精锐的虎狼之师。
包括淅川在内,南阳、襄阳府境内的东秦岭部分,都将划为战区,徐怀当然要将从洞荆招抚的青壮优先填进去。
徐怀现在憋着气,不仅无意从商洛城出兵反击屠戮蓝田、上洛等城的敌军,接下来还要放弃商洛城,将西翼防线大步撤到武关沿线,甚至还勒令驻守汝蔡申三州的兵马不得主动出兵进攻步步逼近的敌垒,表面上是为了防备赤扈人的进攻重心随时会转移到中路?,而最主要的还是节约一切资源,将上百万洞荆招抚难民安置下去。
只要这一步完成,京襄不依赖于朝廷的支援,也将具备独立与赤扈人在中路进行大规模会战的能力。
虽说上百万难民的安置,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初步的胜利已经在望了。
南阳、襄阳等地清田工作开展近半年时间,仅南阳府就清查出来的私占田地,就超过一百五十万亩之多。
合计襄阳府充分的私占田地以及随着南蔡、荆北四县的垸田建设顺利推进,制司目前在京襄腹地直接掌握的屯田规模,已经突破四百万亩。
预计今年夏粮收割完成之后,不仅上百万安置下去的难民将能初步解决吃饭问题,各都巡检、乡司都还能保留一部分节余,自行去推进后续的农田水利以及屯寨等方面的建设。
接下来制司就能大幅缩减在难民安置等方面的直接投入,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兵甲战械的铸造以及扩编更大规模的常备战兵。
说及资源,除了足够规模的合格后备兵源之外,制司的财力建设,也是成立以来的重中之重。
常言道,用兵钱粮事尔。
在制司成立之后,朝廷不会再有额外的钱粮划拔,一切度支都需要制司自筹自支——去年因为制司成立较晚,朝廷还是额外拔给了两百万贯钱粮充当军资。
而现在史轸最为忙碌的,就是配合清田工作,将丁身钱、免役钱等原粮赋之外的丁税都摊入田亩之中,合并为最基础的田税,为夏粮秋税的征收做准备。
将之前的夏粮秋税都跟田亩直接挂钩,除了进一步抑制土地兼并,限制地主、富农将赋税转嫁给中下层贫农外,也使得隐匿户口不再有太大的意义。京襄路辖四州两府五十一县,人丁四百一十二万,在册民田两千二百余万亩、屯田五百一十余万亩,目前能估算出来的总田税规模很大,但州(府)县、乡司维持自身的运转以及地方上的农田水利以及道路、城寨的修缮,都需要截留大量的田税,最终能直接上缴给制司的,也就有限了。
目前预估州县乡司能直接上缴的田税,外加南阳、襄阳以及荆北四县之前所能征收的盐酒等榷卖钱、关津税(过税)、市肆税,总计约五百万贯左右。
即便这个数字,比以往京襄路五十一县所能上缴的部分已经高出一大截,但单纯看这个数字,还是远不足以支撑制司与赤扈人在中路进行大规模的会战。
当然,其中制司相当的一部分收入是隐性的,没有办法体现在账目之中。
比如煤铁监的收入,就很难用账目钱粮去衡量。
煤铁监除了原有三大炼铁基地外,制司正式成立之后,还在接管襄阳府在荆山北麓设立的铁场之后,对其进行改造,目前生熟铁料年产能已经突破两千五百万斤。
由于制司负责推动的堰堤、屯寨、河渠等建设,前后总计从煤铁监直接调拔近两千斤的铁料——单纯从账目看,煤铁监一直都是入不敷出,需要制司额外贴入大量的钱粮维持生产,但实际的产出是非常巨大的。
因为开垦荒地、修造垸堤、城寨,所大规模使用的工具都是直接用精铁锻铸而成,比普通农户所用的生铁器具要精良得多。
这也是上百万难民安置工作以及河渠、堰堤修造等事,比预想顺利得多的一个极核心的原因。
也因为煤铁监、军械院的存在,无论是之前的行营,还是现在的制司,才能以有限的军资去维持如此庞大的武备。
目前军械院一年能制备一万套精锻铠甲、刀矛枪戟等兵械四万余件,各式弓弩四千余件、床弩两百架、精铁盾车五百辆,每年投入五十余万贯钱粮、六千匠工就能成功运转起来。
换作将作监在建邺的场院,每年单想制备一万套精锻铁甲,少了一百万贯钱粮,都维持不下来。
徐怀接下来主要还是想推动各类工坊、作坊的发展,在南阳、襄阳、江陵等地也将发生军械生产、铁器、织造、造船、烧瓷、造纸等业——从商洛疏散出来的十万民众,短时间内没有太多的田地去安置他们,就想着将他们中的青壮劳力,去扩大各大工坊的生产规模。
徐怀就想着等这些工作初步理顺过来,入秋之后,他就可以踏踏实实到汝蔡督战,迎接即将到来的中路大战……